第 33 章 第 33 章(1 / 1)
番外一
飞机在金湾机场降落的节点,珠海的天空跟着降下又一场瓢泼大雨。
这里与香港相距不远,单华却还是第一次踏足。
他来得匆忙,一路充满大大小小的不顺利,在最后一程赶上了大雨,心里无数次暗骂脏话,问候了许多陌生人的妈妈。
推开航站楼门,身后还留存着冷气,带着厚重水汽的热空气便迎面扑来,一双无形的手般拂过皮肉,穿进发丝,透过衬衣,裹在身体的每一处。
放眼望去,是水洗过一样的蓝和绿,白云像刚从一部线条简单的动画片里飘出来,随意地新鲜着团在天边。
大滴的雨水砸落脚边,溅起的水花湿了鞋子的皮面。
单华几个大步走到接机的车边,拉开车门上了后座,短短几秒钟时间,已经满头满脸全都是水。
用手抹一把,水珠顺着手指滚下,淌过掌心,不知道是雨还是汗。
车子驶向五院,车窗左右两边的天空是迥异的颜色,有雨的一侧显出一种压抑的灰。
在下一个路口,司机打开左转向,径直驶入暴雨中。
下车后,单华用了少许时间,才搞明白心外科的方向。
穿过一段很长的走廊,他站在偌大的电梯里,随着人流走,因为个子高,所以一直被抵着肩膀推挤。
肩头被雨水打湿的布料在什么时候又干了,等他终于顺着箭头与编号找到辛荷的病房,看到匆忙进出的医护与患者家属,头上是亮着绿灯的“心外科”灯牌,拎着西装外套的手不自觉攥紧,手背上能看到明显的青色血管。
下午四点多,辛荷醒着,睡在靠中间的一张病床上,正面朝上,脸上扣着氧气罩,没什么表情,睁着眼睛看他自己的吊瓶。
看到单华以后,他显露出片刻的呆滞。
经过一段时间的迷茫,随之转为偏向冷淡的平静,看在单华眼里,还有些想不出他为什么会来的莫名其妙。
辛荷眨了眨眼,黑色的眼珠习惯性地转了转,微微抿起嘴唇,神态好像回到了十岁左右的时候,是一个标准的被宠坏的贵公子,只会在对着霍瞿庭的时候有一些好脸色。
而单华从伦敦出发,为了赶时间,经过两次转机才匆忙抵达,看到辛荷还清醒着没有动手术的当下,才好像挣脱了朦胧。
下一秒,辛荷问他:“你来做什么。”
“开会路过珠海。”单华眉头微皱,顿住脚步,“听余存说,你要做手术,就顺路来探你。”
“多谢你。”
单华刚回“客气”,辛荷就又说:“我不要人探病,而且马上要进手术房,护士也不许再见人。”
这是霍瞿庭车祸之后,他们的圈子里第一次有人同辛荷见面,辛荷离开香港那天,单华去送,也只看到他的背影。
隔着长长的通道,单华喊的“小荷”几乎有了破音,辛荷也没有回过头。
当下,他当作没听懂辛荷的逐客令,随手拉了把应该是陪护用的椅子,靠近辛荷的床边坐下。
“几点的手术?”
“九点。”说完,辛荷又补充道,“也许会提前,都说不准。”
“手术时间只有推后,哪会提前。”单华笑笑说,“你当医生不要休息?”
辛荷不置可否。
单华拿过他床头柜的手术通知单,正反面看了一遍,又拿出手机,搜索主刀医生的名字,很久没说话。
先忍不住的人是辛荷,他翻过身来,瞪着单华:“你看什么。”
单华放下通知单,道:“这医生是不是不太好,没经手过多少大手术,你住进来多久,他对你的情况了解多少?”
辛荷一副无所谓的态度:“差不多。”
又说:“你该走了。”
单华也用无所谓的语气说:“今天不忙,大概可以陪你做完手术再走。”
“不需要。”
“饿不饿?”单华自问自答,“哦,手术前应该吃不了东西,怎么办,给你做手术的医生那么差,可能职业生涯第一次遇到你这样的情况,要是他研究的兴致上来,几小时都不给你下手术台,岂不是饿也要饿坏。”
辛荷瞪着眼睛看他,单华继续说:“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?”
“死了就好了。”辛荷突然说,“你以为我怕死吗。”
单华有一会儿没说话,气氛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变得非常压抑。
过了好一会儿,辛荷听他好像笑了一下,接着用一种求知的语气道:“哦?我没见过不怕死的人,你是第一个,能谈谈这种大无畏的心态是怎么形成的吗?”
“单华。”辛荷闭上眼睛,“出去。”
“可以,你是不是把我们的手机号全都拉进黑名单?新手机号给我,我现在就出去。”
单华作势去拿辛荷的手机,被辛荷挡开。
“那你跟我去广州。”
单华顿了顿,伸出手去,想握住他搭在床边的手,最后只戳了戳辛荷的肩膀,语气也变得正经不少:“你需要做手术,为什么不讲?我联系到你之前的医生,他最近一直在广州开刀,大半年前就约好的,临时改不了,但是可以走后门加塞,去广州做手术,好不好?”
辛荷有一会儿没说话,等单华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,才说:“我走不了。”
单华应该是没听懂,辛荷耐心了一些,对他解释:“这在珠海已经算很好的医院,约手术没有那么容易,我等了四个多月,昨天检查,医生说我视力下降了很多,还有一些别的并发症,就不说了,总之,还是今天在这里顺顺利利地把手术做完比较好。”
“你很好心,可惜我不需要,也不想要,别把它浪费,留着给别人吧。”
“被他知道你们这样,应该也不是什么好事。”
他接着意有所指地对单华说:“也不用太担心,你有没有听过,恶人寿命长。”
单华很少见地沉默了,因为不想跟他讨论那些事。
霍家那场内乱的细节流传于香港各大宴会的餐后闲谈,港珠澳大桥的车祸以后,他跟霍瞿庭通过几次电话,短暂而简洁,不过足够让他相信,霍瞿庭真的与辛荷决裂。
辛荷则拒绝跟他们之间的一切联络。
“你哥没那么。”单华的眉头紧紧皱着,半晌才道,“没那么想赶尽杀绝。”
“他叫你离开香港,一定是希望你开始新的生活,而不是看你自暴自弃。”
“新的生活”四个字在辛荷的脑袋里回响了很久,单华讲得太过于理所应当,甚至令辛荷感到一些希望,好像他真的会有所谓的新的生活。
单华挨着病床又坐了一个多小时,被同病房的老大爷指挥,去催了一趟去打水的陪护,催促无果后,搀扶大爷上了趟卫生间,才等到那位他其实看不上的辛荷的主刀医生有空。
这里同香港不同,单华刚表明来意与“辛荷朋友”的身份,医生就把全部状况都讲给他听。
带着五邑方言口音的普通话没那么好懂,但足够单华明白,辛荷为什么说他自己走不了。
所以再次回到病房的单华安静了许多,窗外的雨下得断断续续,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。
辛荷平躺在床上,眼睛闭着,呼吸也很轻,单华有时候分不清他是睡着了,还是只是在休息。
手术房来通知术前检查的时候,已经将近七点钟,辛荷用一只手撑着坐起,护士掺了他一把。
单华也从陪护用的椅子上站了起来,路过他身边时,辛荷停了一下,对单华说:“我想吃牛腩面。”
掺着他的护士大惊失色:“你吃什么牛腩面?做完手术再想这些。”
单华安抚地冲护士笑,又用大拇指指了指外面,悄悄示意辛荷自己马上去买。
医院外的餐车很多,但单华想到,这些快餐应该大都味道不好,就还是开着手机导航找了很远,打车来回了四十分钟,买回一碗勉强港味的牛腩面。
为了不让面坨掉,他专门让老板把面和汤分开打包。
等他回到医院,辛荷已经做完了检查,不过不在病房,到了术前的准备室。
里面等着进手术房的病人不少,单华在离他两张病床远的距离外等了一会儿,叫了他一声,等他挂掉电话,在病号服的袖子上蹭干了眼泪,才拎着牛腩面走到他面前。
辛荷眼睛很红,还是臭着一张脸,看上去非常伤心。
单华说:“喏,你要的面。”
辛荷沉浸在自己的心碎中,薄薄的眼皮紧闭,长又密的睫毛全都湿着,眼泪又掉下来,窜进两边的鬓发,没有看他,只说:“痴线,做手术之前不能吃东西。”
单华假意叹一声,说:“那只好我自己把它吃掉。”
后来过了很多年,单华还记得,准备室的灯很亮,辛荷没有亲属去听麻醉危险事项告知,他也不够资格,所以医师助理专门来到准备室对着辛荷本人走程序。
他躺在病床上,脸色是不正常的白,显得放在正常人身上会苍白的唇色都多出三分鲜艳。
单华买来的面也随之被发现,在医护的训斥声中赶快找到垃圾桶往里一丢,另一只手里拿着辛荷留给他、余存以及霍瞿庭的东西。
“要是我死了”,辛荷是这么说的。
属于单华和余存的是他们的三张银行卡,一个装着u盘的大信封给霍瞿庭。
被推进手术房之前,单华对辛荷说:“你还想见他,就活下来。”
辛荷反应了几秒钟,没来得及因为他偷听自己电话而生气,就被推出了单华的视线。
手术可以称之为大失败,运送病人转院的直升机从早到晚一直很忙,终于辛荷也成为它的其中一位顾客,历经一个小时进了人民医院的手术室,又在里面待了近四个小时。
医生说,他求生的本能非常强烈。
离开广州的行程不像来的时候那么匆忙,候机时,单英来电话,问他辛荷的手术做得怎么样。
单华说不上好还是不好,就只告诉他辛荷还活着。
单英因为这样的答案沉默良久,才又找话题说:“他另外同你讲咩啊?”
单华回忆辛荷清醒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,原样讲给单英:“讲我莫费光阴,陌路人不必再相见。”